丰鸣市实验中学的后台化妆间，空气里混杂着廉价粉饼的甜腻、旧丝绒幕布的尘埃以及地板蜡的刺鼻气味。

校长赵卫东脸上堆着菊花般的褶子，亲自拎着一个搪瓷茶壶，给坐在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的刘雁宁续水。

他那双总是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条缝，里面全是谦卑和讨好。

“雁宁啊，真是我们丰鸣中学的骄傲！

世界顶尖的人才！”

他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推到刘雁宁手边，甚至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杯沿沾上的一点水渍，“这次你能回来参加百年校庆，担任捐赠仪式的嘉宾，学校上下，都感到无上光荣啊！”

刘雁宁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西装，与这个陈旧逼仄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没有去看赵卫东，目光平静地落在墙角一面因受潮而起了黑斑的穿衣镜上，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沉静，眼神却疏离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冬雾。

十年了。

这个地方，这个人，还是老样子。

她端起茶杯，指尖温热。

杯子里是上好的龙井，茶叶根根分明地在水中舒展，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赵卫东，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赵校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破了这间屋子里虚伪的热络，“十年不见，您这茶，泡得还是这么好。

只是不知道，这待客的茶叶，是不是也是用我母亲当年的救命钱买的？”

“嗡”的一声。

赵卫东脑子里那根紧绷了十年的弦，应声而断。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龟裂，然后像石膏面具一样剥落下来，露出底下惨白、惊恐的血肉。

他手里的搪瓷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刘雁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01

时间像一盘倒转的录像带，嘶啦啦地退回到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丰鸣市的老城区，筒子楼像一个个密不透风的蜂巢，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刘雁宁的家就在其中一间，三十平米，一览无余。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煮烂的面条、廉价的消毒水和母亲许兰常年不断的中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许兰的咳嗽声，是这个家里永恒的背景音。

她总是在咳嗽的间隙，把从外面揽来的活计——那些酒店的床单、餐厅的桌布，一件件洗净、熨平、叠好。

她的手指因为常年泡在冷水里，关节粗大，布满裂口。

这个女人，用她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撑起了女儿所有的希望。

而刘雁宁，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光源。

她总是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前，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一看就是半夜。

她的作业本永远是全年级最干净的，每一道题的解法都写得像印刷出来一样工整。

她的墙上，从“市三好学生”到“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奖状贴得满满当当，像一片金红色的海洋，淹没了墙皮的斑驳和脱落。

考出去。

去最好的大学。

让妈妈不再咳嗽，不再去洗那些带着油污的床单。

这个念头，是扎进刘雁宁心底最深处的锚，让她在无数个疲惫困顿的夜里，能死死地稳住自己，不被贫穷的巨浪打翻。

那天下午，校长赵卫东的突然到访，让这个狭小的家显得更加局促。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和锃亮的黑皮鞋，皮鞋踩在裂着缝的油毡地上，发出格格不入的声响。

他像一个巡视领地的国王，目光扫过墙上的奖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许大姐啊，你养了个好女儿啊！”

赵卫东坐在唯一的木椅子上，姿态亲切，“雁宁是我们丰鸣中学建校以来最出色的学生，是状元之才！

学校一定会尽全力培养，绝不让孩子被困难埋没！”

许兰受宠若惊，端着水杯的手都在抖：“谢谢校长，谢谢校长关心……”

赵卫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申请表，推到桌子中央：“这是学校的特困生助学金，我亲自给你家办的。

以后雁宁在学校的一切费用，都包在学校身上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温和，语气诚恳，像一个真正为学生着想的师长。

刘雁宁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主动上门、带来“希望”的校长，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赵校长。”

赵卫东笑着摆摆手，目光落在刘雁宁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货品般的精明。

02

刘雁宁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

高三那年，她凭借一枚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国内顶尖学府的保送资格。

消息传开，整个年级都轰动了。

所有人都向她投来羡慕和敬佩的目光。

许兰更是激动得好几天没睡着觉，她把那张金光闪闪的获奖证书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光明的未来。

刘雁宁也觉得，自己那艘在黑夜里航行了十几年的小船，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靠岸，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浪，打得险些倾覆。

赵卫东把她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办公桌擦得能映出人影，背后一整面墙的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奖杯和荣誉证书。

“雁宁啊，坐。”

赵卫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给她泡了一杯茶。

刘雁宁拘谨地坐下，心里有些忐忑，以为是要商量保送的具体事宜。

赵卫东没有马上进入正题，而是先闲聊了几句她的家庭情况，问了问她母亲的身体。

那份恰到好处的关心，让刘雁宁稍微放松了些。

“这次保送的名额，是天大的好事，”赵卫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但你要知道，有时候，个人的荣誉，也要考虑到学校的大局。”

刘雁宁心里“咯噔”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赵卫东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放到她面前：“市教育局王副局长的儿子，王晨，你也认识吧？

他今年的成绩，离一本线还差那么一点。

王局长呢，一直对我们学校非常支持，我们未来的新校区建设，很多地方都要仰仗他。”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指针在“滴答”作响。

刘雁宁的血液，随着那“滴答”声，一点点变冷。

“雁宁，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赵卫东看着她，眼神里不再有温和，而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压力，“你成绩这么好，就算不保送，凭自己的实力，也一定能考上那所大学。

可是王晨不一样，这个机会对他来说，是唯一的。

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可学校的发展，等不起啊。”

“所以呢？”

刘雁宁的声音有些发干。

“所以，我希望你能发扬风格，主动把这个名额，让给王晨同学。”

赵卫东说得理直气壮，“学校不会亏待你，会给你记一个大功，全校通报表扬你的无私精神。

至于毕业证……你放心，只要你配合，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毕业证”三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像一把柔软的刀子，轻轻抵在了刘雁宁的喉咙上。

刘雁宁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想质问，想咆哮，想把桌上那杯滚烫的茶水泼到对方那张伪善的脸上。

可是，当她对上赵卫东那双平静而冰冷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反抗是没用的。

在这个人的世界里，规则是由他来制定的。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第一次对母亲发了火。

许兰听完，吓得脸色发白，她没有安慰女儿，反而拉着她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雁宁啊，咱不争了，好不好？

咱就是普通人家，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校长也是为了你好，万一……万一拿不到毕业证，你这十几年书不就白读了吗？

听妈的话，咱让了吧……”

母亲的眼泪，像最后一盆冷水，浇灭了刘雁宁心中所有的火焰。

她看着母亲那张被岁月和病痛折磨得毫无神采的脸，看着这个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深入骨髓的孤立无援。

03

放弃保送名额的事情，在学校里被包装成了一场感人至深的“美谈”。

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赵卫东亲自为刘雁宁颁发了“无私奉献精神奖”，他站在台上，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刘雁宁如何“顾全大局、甘于奉献”，号召全体同学向她学习。

刘雁宁站在刺眼的聚光灯下，手里捧着那张薄薄的奖状，听着台下雷鸣般的掌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从那天起，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另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上——申请国外大学。

她偷偷地准备着托福和SAT考试，在无数个深夜里背着那些陌生的单词。

她知道，这是她逃离这个地方的唯一机会。

然而，申请材料里，高中成绩单和校长推荐信，是两道绕不过去的坎。

她不得不再次走进那间让她感到窒息的办公室。

赵卫东听完她的来意，脸上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他没有拒绝，反而表现得非常支持。

“好事啊！

我们的学生能走向世界，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

他满口答应下来，“不过雁宁啊，学校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为学校做点什么，来证明你的感恩之心呢？”

所谓的“感恩”，是一场漫长而屈辱的奴役。

每个周末，她都要去赵卫东家里，以“勤工俭学”的名义，无偿打扫卫生。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遍遍擦拭着他家的实木地板，而赵卫东的妻子则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边修剪着指甲，一边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劳动成果，时不时发出一两句“这里没擦干净”、“那边有灰”的指令。

每周还要有三个晚上，她要去给赵卫东那个正在上初中、脑子却像一团浆糊的亲外甥补课。

她要耐着性子，把一道最简单的代数题，用五六种方法讲上十几遍，然后忍受着对方“你怎么这么笨”的埋怨。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被赵卫东用“推荐信”和“成绩单盖章”这两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操控着。

每一次，当她拿着需要签字盖章的文件，站在赵卫东面前时，他都会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说：“雁宁啊，最近表现不错，要继续保持。”

她从不反驳，也从不辩解。

她的脸，像一面结了冰的湖，平静无波。

只是偶尔，在低头擦地时，那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在深夜里做完题，那狠狠扎进橡皮的笔尖，才会泄露出她内心深处那片早已翻江倒海的恨意。

她把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咽了下去，化作了学习的养分。

她要走，一定要走。

走得远远的，远到这个人的阴影再也无法笼罩她。

04

哈佛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录取通知书，是通过一封电子邮件，在凌晨四点抵达的。

刘雁宁看着屏幕上那个鲜红的校徽和“Congratulations!”字样，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

她只是趴在桌子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天，终于要亮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拿到了逃离牢笼的钥匙。

她所需要的，只是最后一道手续——领取盖好钢印的、正式的高中毕业证书。

她最后一次走进赵卫东的办公室。

这一次，她挺直了脊梁。

她想，自己已经有了最大的底牌，他再也无法拿捏她。

赵卫东似乎也为她感到“高兴”，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和煦。

“了不起！

雁宁，你真是我们丰鸣市飞出去的金凤凰！”

他把那本红色的毕业证书放在桌上，却没有马上递给她。

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份早就打印好的文件，推到刘雁宁面前。

“雁宁啊，你看，你马上就要去世界一流的学府深造了，前途不可限量。

为了感谢母校的栽培之恩，也为了给学弟学妹们做个榜样，这份‘捐赠意向协议’，你看一下，签个字吧。”

刘雁宁的目光落在那份协议上。

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她，刘雁宁，承诺在未来工作后，将其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无偿、无限期地捐赠给母校“丰鸣市实验中学”，用于学校发展。

这已经不是勒索，而是赤裸裸的抢劫。

“赵校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刘雁宁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的意思就是，签了它，这本毕业证就是你的。

不签……那哈佛大学，恐怕就要对我们丰鸣中学的学生诚信，产生一点小小的疑问了。”

赵卫东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慢。

“你以为我还会怕你的威胁吗？”

刘雁宁霍然起身，准备摔门而出。

大不了鱼死网破，她不信哈佛会因为一张迟到的毕业证，就撤销录取。

“别急着走啊。”

赵卫东不慌不忙地靠在椅背上，“我知道你翅膀硬了，不怕我了。但有些人，恐怕还离不开我的‘帮助’。”

说着，他缓缓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他的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从里面拿出几张看似普普通通的、泛黄的收据和一份陈旧的医疗档案。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几张纸，轻轻地、一张一张地，并排摆在了刘雁宁的面前。

刘雁宁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落在了那些纸上。

看清上面的内容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办公室窗外的蝉鸣，头顶吊扇的转动声，甚至是自己的心跳，都在瞬间消失。

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真空。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像退潮一样，在短短几秒钟内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

她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卫东。

对方的脸上，正挂着一抹残忍而得意的微笑，像一个欣赏着猎物在陷阱里最后挣扎的猎人。

这一刻，刘雁宁终于明白了。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什么被选中的“千里马”，她只是一个被精心标记的猎物。

所谓“助学金”，所谓“关照”，从来都不是善意，而是一张早就织好的、带着倒刺的网。

她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挣扎，在这张网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良久的死寂之后，刘雁宁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坐回椅子上。

她拿起桌上的那支笔。

那支笔仿佛有千斤重，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她在赵卫东那得意的注视下，在那份荒唐的“捐赠协议”上，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05

十年后。

赵卫东即将迎来他六十岁的光荣退休生活。

他心情很好，哼着小曲，正在家里那间宽大的书房里，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

今天，他要去学校参加百年校庆典礼，那个被他亲手送出去的“金凤凰”刘雁宁衣锦还乡，他作为最大的“恩师”和“伯乐”，理应享尽荣光。

他拉开书桌下的保险柜，那份锁了十年的“捐赠协议”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拿出来，欣赏着上面那个熟悉的签名，嘴角咧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协议了，这是一棵摇钱树，一张可以让他晚年生活高枕无忧的长期饭票。

与此同时，他的妻子正准备把书房里的一些旧东西清理掉。

“老赵，这些陈年旧账还要不要了？

都发黄了，占地方。”

她从一个书柜顶上，拖下来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

“不要了不要了，都是些废纸，你看着处理吧。”

赵卫东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的妻子把纸箱拖到阳台上，准备当废品卖掉。

在倾倒那些旧文件、旧笔记的时候，一个被夹在箱底、看起来与众不同的牛皮纸袋，滑落了出来。

纸袋没有封口，也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磨损。

赵妻有些好奇，是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正式的纸袋装着，又被遗忘在角落里这么多年。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叠。

最上面的一张，抬头印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丰鸣市实验中学贫困教职工及家属医疗救助基金内部审批单》。

申请日期，是十一年前。

项目负责人签字处，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赵卫东。

而申请救助的对象那一栏里，填着——刘雁宁。

赵妻的脑子“嗡”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她继续往下翻。

赵妻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十多年前，丈夫是如何“热心”地帮助那个叫刘雁宁的女孩，想起了那个女孩在自己家里擦地时沉默的背影，想起了她最后一次来家里时那双绝望空洞的眼睛。

一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迷雾，将所有零碎的记忆碎片，串联成了一个让她遍体生寒、毛骨悚然的真相。

她手里的那叠纸，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肤。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书房里丈夫那副道貌岸然的背影，嘴唇哆嗦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哭腔的气声，绝望地喃喃自语：

“老赵……你竟然……你竟然是用这种方法……逼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