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端午
布谷鸟还没叫透黎明,艾草的气息就顺着木窗缝钻进了屋子。推开房门,露水顺着门楣上斜插的艾枝滴落,远处梯田蒙着薄雾,传来断断续续的捣衣声——我们村子的端午,就这样踩着节气的鼓点,轻轻叩响了家家户户的门扉。
天不亮,祖母就挎着竹篓往后山去。新采的艾草带着白霜似的绒毛,掐断时会渗出翠绿的汁液。她把艾草捆成束,用麻绳仔细扎紧,念叨着“插得高低要齐整”,将它们斜斜别在门框两侧。剩下的艾草洗净塞进陶瓮,添几瓢山泉水,架在柴火灶上慢慢熬煮。等水色变成深褐,就用这艾草水擦拭桌椅,洒在门槛,说是能把蚊虫都赶得远远的。
灶台边,母亲正往粽叶里填糯米。我们村用的是野槲叶,宽大厚实,带着独特的草木清香。糯米提前用山泉水浸泡,拌上切成丁的腊肉、腌好的野山椒,裹粽叶时得用巧劲,既要包得紧实,又不能压破米粒。蒸笼架在柴火灶上,火苗舔着锅底,咕嘟声里,腊肉的油香、糯米的清甜,混着槲叶的气息,把整个厨房熏得暖烘烘的。
村前的大河是端午最热闹的地方。祠堂抬出的龙舟刷着朱红漆,船舷画着张牙舞爪的蛟龙。男人们赤着膀子给龙舟上桐油,木屑混着油味在空气里飘散。
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龙舟静静停泊在岸边,深褐色的船身被打磨得发亮,雕刻的龙头高昂,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力量。它看似安静,却承载着千百年来不灭的传统,那魂魄藏在每一次奋力的划桨中,在每一声激昂的鼓点里,在每一双炽热的眼眸深处。
晨光微露,龙舟上的人们开始集结。没有多余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心领神会。老者熟练地调整鼓架,年轻人合力抬起船桨,孩童们也在一旁帮忙递着琐碎物件。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因龙舟相聚,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自发地组成一个紧密的整体。这种默契无需刻意培养,是刻在血脉里的传承,是这片土地特有的凝聚力。
当龙舟缓缓入水,一切准备就绪。鼓手率先发力,鼓点急促而有力,一下下撞击着众人的心。划手们闻声而动,手中的船桨齐刷刷没入水中,又破水而出。水花四溅,打湿了衣衫,却无人在意。他们专注的神情,紧绷的肌肉,无一不彰显着全力以赴的决心。那不是简单的划船动作,而是一场力量与信念的迸发,是乡土儿女骨子里不服输、敢争先的劲儿在燃烧。
比赛途中,局势瞬息万变。对手的龙舟突然加速,超越在前;自己的队伍节奏被打乱,渐渐落后。但无论顺境逆境,龙舟上的人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落后时,没有抱怨,没有气馁,鼓手加快鼓点,传递着坚持的信号;划手们咬紧牙关,重新调整呼吸,加大力度,奋起直追。领先时,也不骄不躁,眼神坚定,配合愈发默契,只想向着终点全力冲刺。
两岸挤满踮脚的乡亲,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手里攥着刚买的雄黄香囊,看见自家村子的龙舟领先,便扯着嗓子喊加油,声音撞在山谷间,荡出好几重回音。
晌午时分,村子里飘满菖蒲酒的醇香。父亲采来溪边的菖蒲,洗净晾干后切碎,和着自酿的米酒、冰糖一同封进陶罐。开坛时酒香混着药草味,琥珀色的酒浆倒进粗陶碗,抿一口,先是米酒的醇厚,接着是菖蒲特有的微苦,最后回甘在舌尖蔓延。老人们围坐在祠堂前,碰一碰碗沿,道一声“安康”,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午后,孩子们的“斗草”游戏在后山展开。大家蹲在草丛间,专挑茎秆粗壮的三叶草、狗尾草。两根草茎交叉相勾,谁的先断就算输。输家要表演节目,有人翻跟头,有人学布谷鸟叫,逗得围观的大人直抹眼泪。母亲这时会端来灰水粑,用去年灶膛的草木灰滤水和面,蒸出的粑带着淡淡的烟熏味,蘸着白糖咬一口,外皮微韧,内里软糯,还能吃出柴火的香气。
天擦黑,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大人们把吃剩的粽子投进河里,说是给河神尝鲜。篝火燃起来时,火苗把大家的脸映得通红。烤架上的腊肉滋滋冒油,孩子们举着艾草扎的火把在空地上奔跑,火星溅落在石板缝里,像撒了一地星星。不知谁起了头,山歌声顺着晚风飘起来,一句接一句,把整个端午的热闹,都唱进了大山的夜色里。
(本文作者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任安庆市网络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