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护花 寸草报晖

高星（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

我来到古脊椎所颇有点儿戏剧性。1985年从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前，一直计划考本校吕遵谔先生的研究生，心无他顾。1984年底在研究生考试报名最后一天从陕西铜川实习工地风尘仆仆赶回北京填报志愿的时候，却被告知吕先生当年要为社会人才办一个旧石器考古研究生班，本科毕业生被排除在外！昏眩之中，从招生材料上看到中科院古脊椎所计划招收一名旧石器考古硕士研究生，导师是邱中郎和张森水两位先生，于是像抓住一根稻草，赶紧填报。

1981年北大校园留影

当时张森水先生在美国访问，学业的事情都是邱老师做出安排。先生很亲切和蔼，为我选定一些课程，指定一些读物，对一些学术问题耐心分析讲授，还让与他同办公室工作的许春华老师在到河北考察时带上我，以增加野外工作经验。邱老师给我的最大教益是如何做人。这是位朴实、内敛、谦逊、友善、大度、富于公益心和奉献精神的好先生。

当我1986年从研究生院回到所里的时候，张森水先生已从美国回来，接手对我学业和科研的指导。张老师对我学术帮助最大，对我人生影响至深。

我毕业留所之初，先生曾郑重与我谈话：从此后我们不再是师生，是平等的同事，可以争鸣，可以讨论，但要走好自己的路。但我深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日后先生也一如既往，尽心尽力指导、支持我的工作。

1992 年9 月， 北京秋风初起。我背上行囊，带着老师的嘱托和希望，来到异国他乡的亚利桑那大学，开始新的学习与研究生涯。在错落有致的阶梯教室里聆听来自世界各地大师们的讲演，在书香四溢的图书馆里博览群书，在古印第安人狩猎的遗址上寻觅当年猩红的风尘和带血的矛头……在这浓郁的学术氛围中，我对人生的价值和学术的真谛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也对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产生了新的思考。

1992年12月在美国加州伯克利访问

这期间，先生常与我书信往来，询问我在美国的学业和研究进展，告诉我国内相关领域的发展情况。有时我打个越洋电话给先生，寻求精神上的指导和慰藉。在一封信中我劝患有高血压但仍在忙于东探西考的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先生则在回信中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作答，并感叹：“你们年轻人在外不归，我辈只能老骥伏枥了！”这使我无地自容。学术思想与情感的纽带，就这样交流着，维系着。我犹如飘远的风筝，但那根线，却在先生的手中牢牢地攥着。

1997年夏秋，我回国半年从事博士论文材料的收集和数据提取工作，选材是周口店第15地点的石制品。这批材料是邱中郎老师提供的，选题是张森水老师帮助确定的。在此期间，张老师与我数度长谈，分析中国旧石器考古学的发展趋势和前景，动员我尽早学成回国，担负起时代的责任。他很坚定地告诉我：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你的前途，你的未来在这里！”

归去来兮。选择看似简单，实乃十分沉重。当美国的经济正在浪峰之巅欣欣向荣时，当网络经济的泡泡越吹越大、股票投资红利唾手可得时，当周围的中国学生纷纷跳槽、轻易地从计算机行业跃身为美国的中产阶级时，留美发展，为自己和家人筑造个安乐殷实的小窝，似乎是必然的选择。而我依然我行我素，依旧抱着那远离现实、就业无门的专业不肯割舍，实在像是荒唐的堂吉诃德挺着钝矛搏击硕大飞转的风车。

在这孤苦彷徨之际，来自祖国发展的佳音，来自研究所领导的关怀和厚爱，来自恩师深情的呼唤和人格的感召，坚定了我对前途的信念， 增强了我的责任与使命感。想着耄耋之年的贾老仍然手不释卷，每天用一把放大镜和一支钢笔解读着中国的远古史；年近古稀的张老师不顾疾患，东奔西走，像年轻人一样工作着；又想起1997年底去国前与时任所长邱铸鼎先生的一席长谈、事后他寄给我劝导的长信和研究所为我进入“百人计划”所做的努力……多少个夜晚，难以成眠的我踱上阳台，遥望东方的天际，感受来自那一方热土的引力； 多少次辗转反侧之余拨通北京的长途，与恩师倾心交谈，听先生对人生的品味， 对局势的分析，对学科的展望。一束光明在我胸中燃起，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一个决断在我心中生成，不肯再屈服、不肯再动摇。

2000年夏北京骄阳似火，酷暑难当。我携妻带儿，举家回归了这片热土， 重新加盟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研究的队伍。当时张老师已退休返聘。当我进入他的办公室报到时，他因高血压而红润的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连声说：“我终于可以真正退休了！”近得先生的写字台，但见玻璃板下摆放满了我们这些学生从美国寄回来的家庭生活照片。我一时哽咽，知道先生每天都在看着我们，关心着我们，期盼着我们！

于是，师生又朝夕生活战斗在一起！学生也招了学生，先生还乐呵呵地帮着带。课题项目也源源不断，旧石器考古学在研究所乃至全国又红火了起来。先生欣慰之余却更加马不停蹄：带队到浙江调查，“消灭了”最后一个旧石器考古空白省份；指导浙江七里亭、福建万寿岩和云南大河遗址的发掘与研究；考察百色、水洞沟、泥河湾、柿子滩；帮助规划大窑、萨拉乌苏、建始巨猿洞等遗址的保护工作；完成专著《周口店遗址志》；作为国家文物局考古专家组的成员，出席重要会议，为本学科领域争取资源、摇旗呐喊。

左上：2005年12月在广西考察

右上：2006年5月师徒三代考察云南大河遗址

下：2027年5月与导师张森水野外考察时小憩

在我与张老师的接触中，他提及最多的一个人是裴文中院士。张老师颇以自己作过裴先生的助手和学生而自豪。我无缘面见裴老，但受两位导师的影响，读了很多他老人家的著作、论文和别人对他的评述、纪念文章，于是对这位学科之父肃然起敬，奉为精神上的导师和终身的榜样。2004 年，我和裴申编辑出版了《不朽的人格与业绩——纪念裴文中先生诞辰100周年》一书，以期自己能从裴老的身上汲取更多的学术和精神上的营养，也为激励更晚的来者能把先哲的学识和品德传承下去。

对另一位学科大师贾兰坡院士，我有幸在他晚年与其有频繁的接触，得到良多的教益，对此我曾在《有幸陪师赏晚霞》一文中加以记述。这是位科学界的传奇人物，从中学生演变为三院（中国科学院、美国科学院、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令人称奇。

1997年夏从美国回到北京收集博士论文材料时，我到老人家中拜访，请教周口店第15地点的学术问题。当我迈进贾老家的客厅，年近九旬并患有眼疾的先生竟然凭着声音认出了我这个后生，这使我受宠若惊。临别，贾老握着我的手，声音颤抖而深情： “你们在外留学这么多人，总该有一、两个回来工作吧！”回美国后，这声召唤一直在耳畔回响。

回国工作后，我成了贾老家的常客。每次造访，高龄的贾老总要起身迎接； 每次告别，先生总是执手相送，对晚辈的慈爱和对学生的希冀，溢于言表。有两件事萦绕在晚年贾老的心中不能释怀：一是学科的发展，二是人才的培养。为此先生曾与我数度长谈，规划学科的方向与道路。贾老强调要有开放的胸怀，引进国外的先进理论和方法，加强国际合作，加快与世界接轨，同时也要对国内的同行敞开大门，带动地方从业同仁一道前进。为使更年轻的一代能聆听大师的教益，我几次将本专业的研究生带到先生家中，将贾老的客厅变成了课堂。贾老言传身教，娓娓而谈，竭力将自己的所思所学所得传递给后人。

2001 年7 月8日贾老溘然长逝。中国旧石器考古学第一代大师的身影至此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但他们的影响、他们的精神将长存，激励一代代的学子继往开来，进取创新。

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是一个推陈出新、融入世界、走向前沿的时代，是一个资源与竞争、压力与成就并存的时代，是一个在学术内外都要打拼的时代，是一个没有大师引领而人人都要争先的时代。拜所领导的安排和师长们的信任，几年来我被拔苗助长到研究所旧石器考古领域学科带头人的位置，带领一班人马在野外发掘，在室内观测，在学报上刊文，在学术会议上演讲。研究项目增多了，经费比以前充足了，论文数量上去了，实验室初具规模了，队伍中增加了年轻的面孔……但心中总不踏实，总觉得做了些琐碎的事情但在学术上并未取得大的突破，总担心辜负了先辈们的殷切希望。有时还会问自己：如果换成裴老，他会怎样做？我坚信，如果已故的师长们生在这样一个好的时代，那一定会更加轰轰烈烈！

在研究所学习、工作已近25 年了。25年过去，我由一个懵懵懂懂的青年变成两鬓斑白的“不惑者”，从对学科的略知一二变为“专家”。青春是挥洒了，收获是巨大的。而自己深知，每一步成长，每一点进步，都是源于老师们的培育指点，都是研究所的肥田沃土滋养的结果。虽然也经历过挫折，在横遭闷棍时心灰意冷，萌生去意，但很快便自惭形秽，抖落浮尘，起身前行。因为有大师，有榜样在前方，牵引着自己，督促着自己。

师长们大都远去了，留下知识，留下教诲，留下做人做事的方向和力量。

于是我记起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还有孟郊《游子吟》中的绝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原刊于高星、陈平富、张翼等主编：《探幽考古的岁月——中科院古脊椎所80 周年所庆纪念文集》）

高星，考古学家，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曾任研究所副所长、周口店古人类研究中心主任等职。目前担任旧石器时代人类演化与遗传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主任，《史前考古》主编，中国历史研究院学术咨询委员，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科学院大学岗位教授，西北大学、吉林大学、郑州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河北师范大学、中央民族大学等校兼职教授，亚洲旧石器考古联合会名誉主席，国际史前与原史研究院院士。主要研究方向是人类起源、演化和旧石器时代技术与文化。发表重要研究及科普论著300余篇（部）。

本文由郝莎莎 刘鑫 摘自 高星著《漫步旧石器时代》，内容有删节、调整。

（审核：孙莉）

ISBN：978-7-03-081916-1

高星 著

定价：138元

内容简介

本书以学术科普的笔触，介绍旧石器时代的基本概念和古人类生存、演化及旧石器时代文化、技术发展脉络；以具体案例介绍旧石器时代考古研究的方法、理念和研究成果；描述国内主要旧石器时代遗址的内涵和文化、遗产价值；记述从事古人类学研究的知名中外学者的建树和励志故事。

本文兼具专业性和通俗性、可读性，适合从事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地质学研究的科研人员和相关专业的学生参考阅读，也可作为大众科普读物。

目录

引子

走近从北大走出的考古学家高星/3

探古人生

中国考古百年，须从桑志华写起/15

德日进与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的早期发展/22

翁文灏与周口店/30

学术架桥梁 友谊贯东西——杨钟健与他的美国朋友奥尔森/38

裴文中：中国史前考古巨擘/46

有幸陪师赏晚霞——纪念贾兰坡院士百年诞辰/55

行千里路，考万年古——深切怀念张森水先生/61

安志敏先生的史前考古研究：游刃在新、旧之间/74

王建先生，中国旧石器考古学史上的一位重要领跑者/81

刘东生，中国古人类学新近发展的强力推手/88

吴新智院士印象/96

落红护花 寸草报晖/100

谆谆的教诲 深切的怀念/108

遗址纵横

周口店：是资源，不是负担/115

世界遗产视角下的泥河湾盆地/122

水洞沟，历史在这里流淌/129

水洞沟遗址与“水洞沟模式”/133

丁村遗址发现的意义及其在中国旧石器考古发展中的地位和影响/141

鸽子山，史前遗址中的一颗璀璨明珠/146

庙后山随想/150

人字洞遗址释疑/153

那道埋藏着人类根脉的梁子/161

萨拉乌苏，一道蕴藏人类历史与学术思想的沟湾/167

船帆洞中保存的旧石器时代“室内装修”遗迹/176

旧石器时代遗址价值的国际视角/180

学术杂谈

谁是人？——科普传播中有关“人”或“人类”的界定与误区/187

北京猿人是我们的祖先吗？/191

中华文明前溯/195

制作工具在人类演化中的地位与作用/213

古老的石器在说话/226

远古人类的生存与智慧之火/236

石器微痕分析在我国的应用：沉思与前瞻/243

世界上最古老的狩猎场景面世——Science 2020年十大科学突破解读/255

4万年前人类登上了雪域高原/258

朝向人类起源与演化研究的共业：古人类学、考古学与遗传学的交叉与整合/268

考古学与人类学：关于构建中国人类学体系的思考/282

远韵余音（诗三首）

石器礼赞/295

北京猿人/299

泥河湾怀古/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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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出版社文物考古分社